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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年少輕狂-02

又是一個說沒談其實──的節奏


一期在距離車站十五分鐘路程的巷子裡買了間房子,那是個很新的社區,只是兩房一廳的格局算不上大,但至少樓層間的公共走道相當寬敞。

主臥室裡放著一張雙人床與一個衣櫃,假日時他大多在客廳工作,有時開著電視聽外語新聞、有時拿電腦播放財經數據。

客房的空間跟主臥室差不多大,一期選擇在裡頭放了幾床棉被,主要是為了偶爾來過夜的弟弟們。他的雜物很少,也幸虧如此才不至於讓客房淪為倉庫。

但他可從來沒想過五条鶴丸會在這裡過夜,從來、一次都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。

假日早晨,一期如往常那樣爬下床,只是今天他在浴室的鏡子前凝視太久,大概多了五分多鐘他才刷過牙洗了臉,踏著微妙的步伐感走出房間。

視線不自覺先看向客房那扇緊閉的門,這個瞬間、他還沒摸清自己到底怎麼想卻立刻注意到,客房裡的人已經躺在客廳的沙發上,正以愉快又愜意的眼神盯著他瞧。

「抱歉,佔用了你的假日。」鶴丸這麼說。

既不問早也不道謝,而是這番令人無法應對的宣告。這畢竟只是假日的早晨而已,說是佔用也不至於,除非鶴丸別有所想早有計畫。

「也沒什麼。」一期語氣溫和地說,他維持表面的寧靜到吧檯給自己倒一杯水,腦中的思緒千迴百轉。

凌晨的酒會他們聊得不多,大部分的時間一期只是低頭喝酒吃點東西,耳邊聽著鶴丸與其他朋友聊天的聲音,也難怪這次私聚人會這麼多、甚至連女孩子都有,原來是鶴丸回來的關係。

一期聽見鶴丸說了些國外的事、也聽見他們聊起從前的事。

高中時期,起先接觸學生會的人是鶴丸,一期算是後期臨時加入,但與飄來跑去不準時參加學生會的鶴丸不同,一期總是很準時地出現在學生會室裡,對於協助社團處理雜務也義不容辭,等他注意到的時候,自己花在學生會的時間已遠比鶴丸多上許多。

鶴丸一直很熱衷於研究性質的社團與運動社團,在一期不知道的時候,鶴丸跑過籃球部、弓箭部、網球部、劍道部,甚至特別燒腦筋的科學研究部與西洋棋部他都待過幾天,只是相當令一期想不到的是,他不曉得鶴丸會對足球情有獨鍾,接觸不到一週鶴丸就加入了足球部,而且每次練習他都能看見鶴丸臉上洋溢著過分青春的笑容。

一期之所以會那麼清楚,是因為學生會室的窗戶就對著足球場,三樓高度更讓他看見全場的配置,因此坐在窗邊小憩的時候,一期就時常望著熱鬧的足球場,當然他偶爾也會到球場沒有規則地與鶴丸踢兩人足球。

「你……今天沒別的事吧?」鶴丸問道。

遊走在回憶漩渦的一期搖了搖頭,又喝下一口涼水,習慣吃早餐的胃發出聲響,這讓一期有點兒無地自容。

「我擅自開過冰箱,」鶴丸不著痕跡地笑著說,「那裡頭只有能量飲料和半瓶鮮奶油,」

「那是亂、我弟弟他們兩個禮拜前留下的,」一期無奈地笑著解釋,「他們在這裡做蛋糕,我來不及整理冰箱。」

「冷凍裡還有冰淇淋,也是弟弟們做的?」鶴丸問。

「是啊。」一期握著茶杯、坐在餐桌旁回答。

「那看起來冰了很久的火腿、麵條跟調理包?」鶴丸接著問。

「哎?什麼?」一期反應不及地眨了眨眼,他連忙去打開冰箱的冷凍庫查看,想不到裡頭真的堆了鶴丸說的那些東西。

「工作忙到把冷凍食品放過期可不行喔?」鶴丸帶著半是調侃的語氣說。

一期尷尬地咳了兩聲,一手搔過後頸像要掩飾不自在的感覺。

他已經很久沒與弟弟們以外的人一同迎接早晨,何況還是個將近十年沒有見面的高中同學,這讓一期想起高一時他曾不曉得該怎麼與鶴丸相處,那種生疏的感覺在多年後的現在,如同沉睡太久的醜陋妖精,正浮出表面張牙舞爪恣意橫行。

「我們先去吃早餐吧,這麼餓著也不是辦法。」鶴丸說。

跟在鶴丸身後不該是他有的習慣,一期心想,但他還是跟的自然走得容易,早在思考之前身體就做出了行動。

他們維持著一步的距離一起走到車站、上了電車,直到電車駛過第五個車站,一期都沒有想過要問他們到底是要去哪裡吃早餐。

一點年少殘存的期待正與年長的焦躁相互抵抗,不去提問到底是因為信任、還是因為他根本不曉得該怎麼開口?

這排位置背對陽光,一期望著自己的的手在腿上交疊,餘光看見鶴丸在陽光下照透明亮的髮尾,電車發出喀恰喀恰的前進聲,完美掩蓋住一期砰然的心跳。列車駛過高架、駛過陰暗的橋墩,在陽光與陰影交替的作用之下,一期彷彿看見鶴丸穿著學生制服,只是稚氣的神情已全然從那張臉上脫去,成就了一副英氣煥發。

「窗外風景這麼好,你偏要盯著我的臉瞧。」鶴丸沉著的嗓音說。

那對琉璃似的眼珠斜過來盯著他時,一期竟也忘了要別開視線,他正貪婪細數那些白色睫毛,直到響起進站廣播,他才倉促地移開視線,一股孩子氣羞赧的熱度充斥著整個腦袋。

「在這裡換車。」鶴丸率先起身,他拉住一期的手腕往外走。

假日的人潮陸續湧現,也許是為了不要走散,鶴丸持續拉著一期的手腕往前走,但即使他放慢腳步,還是不免扯痛了一期的手。

「這樣會不會好一點?」走到站內商店街時,鶴丸忽然這麼問。

而一期注意到,原先握在手腕的掌心與手指,正輕輕捉住他的指尖,此時更引導似的讓他們牽在一起。

都多大的人了還牽手?這句話只在腦中閃過一下子,接著又是潔淨的空白。

一期什麼也無法思考地跟著鶴丸,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傳遍手足四肢,他們穿梭在高中生、大學生、情侶與家庭的人群之間,彷彿只是走過幾番號線,時光就往後退了一些,一期望著鶴丸的背影與象牙白色般的後腦杓,那些漠然與不真實的感受頓時成了難以克制的情感。

一期睜大雙眼、他瞧見縷縷髮絲在深藍色的學生制服上晃動,透過熱淚盈眶的雙眼。

「怎麼了?我走太快?」在便利商店前,鶴丸停下腳步擔憂地問。

「不、沒什麼,」一期單手摀著雙眼搖頭,「只是不小心撞到了而已。」

「撞到什麼?」鶴丸細心地問。

「我也不知道。」一期回答,他抹去不知名的淚水。

「看來沒有受傷,」鶴丸輕撫著一期的臉仔細檢視,在確定了沒看見任何傷痕後才鬆開手,「你餓壞了吧?抱歉,急著趕車直到現在才能買點東西吃。」

一期搖了搖頭表示他不在意,儘管他還是不知道這趟突如其來的旅程將前往何方,就像從前跟著鶴丸穿過小巷,一期從來沒有預想過目的地長什麼模樣。

在月台旁等車時,他們靜靜地吃了剛才買的三明治,特調果汁的外杯凝結一層冰涼水氣,沾濕一期的手指和他不經意勾到耳後的髮尾。

盛夏之中,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屋簷下仍有涼風駐足,第幾番號月台往某個方向的電車就要進站,廣播清晰明亮,戴著小草帽的男孩正拉著母親的手,一蹦一跳上了電車。

冰塊與塑膠杯輕輕碰撞,一期瞥見那雙薄唇鬆開吸管上緣,舌尖似乎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,酸甜漿果與蜜桃的香氣充斥味蕾,一期忽然對那杯剩下冰塊的飲料燃起好奇心。

「你那杯看起來比較甜。」鶴丸忽然說。

於是一期也沒有多想,握著飲料杯的手自然而然往鶴丸的方向靠過去。

「要喝看看嗎?」一期問,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。

鶴丸沒有回答,只是張嘴含住不久前一期還咬著的吸管,他輕輕吸了一口、喉間突起的部位隨著吞嚥晃了一下。

幻想細不可聞的聲響,一期口乾舌燥。

學生時期他們常常換著飲料喝,但這些過於親密的舉動通常在成年後會逐漸停止,因為成熟、因為牽絆會變得越來越淡。患難情誼過了那時將全數被沉悶的理智取代,哪怕只是個微小不經意的舉動,都可能淪為不成熟一份子。

社會規範如同難纏的繩索捆住一期,但那條繩索拿鶴丸沒轍似的。只要在這個人身旁就什麼也無需顧慮,一期心想。

「你的真的比較甜,可惜我喝完了,不然就能讓你嚐看看味道。」鶴丸笑著晃了晃手上的杯子。

冰塊發出喀拉喀拉聲,透明白色帶有一點淺紫色澤,這讓一期無法自主地握住鶴丸手腕、傾身向前咬住那支透明的吸管。

他瞧見鶴丸別無他樣的表情,眼神就像在欣賞咬住魚餌的獵物,但一期也沒有其他選擇,既然咬了餌他總該嚐點味道。

熟悉的水果香氣全攪和在一起,其中還有冰塊的純水味,列車滑進月台帶來一陣不穩定的氣流,一期鬆開那支吸管,故作鎮定地一口氣將手上的飲料喝光。

「好淡,真的嚐不出來。」一期小聲地說。

在上車之前他們扔了飲料杯,這輛車開往濱海郊區因此不可能有位置坐。鶴丸選擇站在門邊,車門關上後,一期發覺自己完全被困在鶴丸與門之間。

他捉住門邊的把手看向窗外,盡量不去注意身旁鶴丸的氣息,但他很快就發覺這根本不可能做到。一如高中放學時間他們擠上電車一樣,只是稍微搖晃,身體的某些部位就會碰在一起。

「我們還是一樣高嗎?」鶴丸帶著輕鬆的語氣問。

「你好像高了一點?」一期回答,「上次健康檢查我是一百七十七公分。」

「一百七十七?」鶴丸笑著問,「不是一百六十九點五?不是一百七十七點五?」

「不是。」一期說。被這麼一問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,「零點幾公分很難說吧。」

「那倒也是。」鶴丸伸手在兩人頭頂上比劃,「我們一樣高。」

「是嗎?」一期站直與鶴丸平視。

「對,就跟從前一樣,只是我這雙鞋跟厚了一點。」鶴丸說。

他咧嘴而笑的神情與青少年時代沒有兩樣,一期心想。白皙肌膚配上明媚的笑容被太陽襯的熠熠發光。一期記得他曾試著尋找比鶴丸更白的人、動物、或是植物,但他完全找不著。

五条鶴丸就像這個世界上的稀有物種,不論外表還是思想都那麼地獨一無二。

「假日要避開人潮果然不太可能。」鶴丸沉吟地說。

他們正走出車站,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人,但鶴丸一點兒也不在意,他牽起一期的手逕自往前走,穿過吱吱喳喳的人潮與一名握著冰淇淋的小女孩身旁,在一間排滿觀光客的抹茶甜品店之後,鶴丸放慢腳步與一期並肩而行。

「今天天氣不錯。」鶴丸帶著溫暖的笑意說。

這裡的商店街與車站旁的熱鬧不同,遊客多但不至於寸步難行,汽車無法通過的石磚道路與狹小店面有著特殊風情。

陽光灑落之處溫暖宜人、陰影下卻涼得愜意,一期望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,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、也知道這條路會通向哪裡,在以前、具體是多久以前一期無法確實算出來,但他還記得當時與朋友們一同走過這條石磚路,穿著制服、就在某個學期末那天。

年少的鶴丸將運動外套甩在肩膀上,領帶鬆垮垮地掛著一如往常,一期望著他們整路追逐發出玩鬧的笑聲,而鶴丸卻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,背對正要西落的陽光朝他伸出右手。

『跑一跑嘛,學生會長?』

那時是怎麼回答的?一期不記得,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牽住鶴丸的手。鶴丸還會記得嗎?一期望著鶴丸的側臉陷入沉思。

「真不愧是夏天,放假了海邊人很多。」嗅到海洋氣息那一刻,鶴丸的聲音彷彿融入海風,「你的衣服,」

「我的衣服?」一期順著鶴丸的視線往下看,這才注意到他做為外套穿的短袖襯衫上黏了一層甜綠色。

「看樣子是沾到冰淇淋了,」鶴丸蹲跪下來,以手帕輕輕擦拭。

「沒關係,真的,」一期急忙將襯衫脫了,「真的沒關係。」

他不介意衣服染上污痕,只是看見鶴丸這麼蹲跪在自己面前,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慌張感受。

「我們去沙灘上走一走吧,去踩踩水。」一期急忙別過臉說。

這句話只是無心脫口,卻讓鶴丸訝異地睜大了眼。

「怎麼了?不想去嗎?」注意到鶴丸猶豫的反應,一期輕聲問道。

「沒有不想。」鶴丸低著頭淺笑、一邊拍了拍髮絲亂翹的後腦。

他瞥了一期一眼,接著又無可抑制地笑出聲來,雖然不是誇張地捧腹大笑,但這突然的反應還是讓一期看得莫名其妙。

「沒什麼,我們走吧。」鶴丸笑著拉起一期的手跑下木頭階梯。

他們揚起些許細膩塵沙,踩過的腳印很快就無影無蹤,沙地上跑不了多快,但他們還是一點一點接近著被浪花染濕的沙地,突然之間──

「等等!這樣太靠近──」

一期的警告實在太慢了,嘩啦唰啦連續聲響、以及戲水的人們驚呼大笑聲之後他們渾身溼透,打在腰上的浪花早已逃得無影無蹤,只剩腳踝處還有淺淺的水灘勾勒著鞋底輪廓,腳跟的細沙被海水帶走了一些。

渾身溼答答的一期冷得往後退,他透過正在滴水的瀏海望向罪魁禍首,此時鶴丸真是彎著腰哈哈大笑,這讓一期扁起嘴、彎腰一下子撈過海水潑向鶴丸。

「喔──不服輸是不是?」鶴丸說著也開始雙手撈水潑往一期。

兩人站在水深及膝的位置你來我往潑水、互不相讓,時不時打來的海浪為他們染上更多夏天的色彩。晶亮的水珠像定格似的散在鶴丸臉旁,一期嘴角掛起開朗的笑容,他懷疑染溼眼角的不只有海水,但他還不願承認,直到鶴丸朝他說出這句話──

「我可是有預備的衣服可以替換喔,你該怎麼辦呢?」鶴丸彎著眼說。

我可是有預備的衣服可以替換喔,你該怎麼辦呢?

這句話與過去的時光重疊一起,還有鶴丸的臉與那副神情。一期這才驚覺鶴丸不久前的停頓不是因為猶豫,而是──

『我們去沙灘上走一走吧,去踩踩水。』

『不怕弄溼?』

『怎麼?難不成足球主將還會怕一點溼透的感覺?』

『我可是有預備的衣服可以替換喔,你該怎麼辦呢?』

這時候一期才終於確信了,鶴丸一點也沒有忘記他們的過往,不論是那些衝動還是愚蠢行徑,鶴丸全都記得一清二楚。

當年的對話彷彿被這處海灣記住了,就像保留影像與聲音的記憶影片,可能藏在沙灘裡、貝殼裡,又或是來回拍打的浪花之中,在好幾年過後的此時此刻因為故事的主角們歸來而自動播放起來。

存放太久的影像與聲音片片段段出現在一期腦海,他承認讓眼角溼透的原因不只有海水,只是承認了又有什麼意義?

「你捨得讓我一人濕漉漉地坐在沙灘上曬乾?」一期以幾乎無異的嗓音喘息地說。

喘息只是因為打完水仗的緣故、彎腰撐住膝蓋也只是他想抹去下顎的海水,一期心想,他明白鶴丸回來的意義與目的了,青春時期的酸甜苦辣全都回到麻木的心臟裡,就像引吭高歌的海鳥一樣不顧一切。

「我哪捨得。」鶴丸露出無奈的笑容回答。

 

──這是他們『最後的年少輕狂』。

 

(TBC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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